《山 居》

石屋清珙
纸窗竹屋槿篱笆，客到蒿汤便当茶。
多见清贫长快乐，少闻浊富不骄奢。
看经移案就明月，供佛簪瓶折野花。
尽说上方兜率好，如何及得老僧家。
      年轻时你爱谈天我爱笑，满天满地花似锦，到了中年人老心也老，梦醒了才知道雕梁画栋歌舞丝吹反弹琵琶原是一场梦。心情变了，读诗口味也变，人间有味是清欢。
      “纸窗竹屋槿篱笆，客到蒿汤便当茶”，爱它的简单清淡，摒却浮华。主人是一寒僧，因地制宜，因贫就俭，就是客来，也不费心操办。茶也没得一盏，只冲蒿为汤，略有茶意而已。所幸来的也不会是高官显宦，多是探幽索隐之士，傲世也因同气味，想不起来计较这些。
      待客如此，日常生活怎样可想而知。挑两根野菜，灌一壶山泉，“山中习静观朝槿，松下清斋折露葵。”无酒无肉，无盐无酱，布衣蔬食，环堵萧然。
      “多见清贫长快乐，少闻浊富不骄奢”。贫者多，贫而清者不多；富者少，富而不浊者更少。“清贫”意指清苦、贫寒，它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穷困潦倒。而是主观上甘于平淡的一种生存状态。能以清贫为甘，不以浊富自夸，这个僧人显然比猪八戒的修行高出许多。老猪那个家伙还在耳朵眼里塞私房银子呢。
      莫以为僧都是一个样子，清心寡欲，早祷晚经。他们也和俗人一样，多凡心不泯，积攒货财。虽说僧家无处使钱，可总归是囤里有粮，心里不慌。有攒袈裟的，有攒信香的，有攒散碎银两的，念一堂经，拜一回忏，分一些碎银子，珍珍重重的攒起来，好给自己弄件汗衫儿穿。有些方丈住持的卧房比小姐的绣房都精致，掐金满绣，软帘珠帐，出门去昂昂然袈裟晃眼。俨然一派佛光。
      这个野僧独处一庐，山中清修，风云相伴，静寂孤独，若不是修行了得，只怕耐不住寂寞。想起一句诗：不受尘埃半点侵。竹篱茅舍自甘心。凡事最难得就是甘心二字，我吃苦我甘心，我爱你我甘心，我做事我甘心，我过着平淡平凡的生活没有富贵功名我甘心。甘心是最安稳的居所和做一切事情的原动力。
      “看经移案就明月，供佛簪瓶折野花”。世上忙人无尽无休，争荣争利，倒真不如他自在，推窗望月，闭户翻书，晨钟暮鼓，野鹤闲云。“生涯懒立身，腾腾任天真。囊中三升米，炉边一束薪。谁问迷悟迹，何知名利尘。夜雨草庵里，双脚等闲伸。”——就是这等境界，就是这般生涯。
      月下读经。野花簪瓶，只要你心情澹定。荣辱无虑，我佛看了也是欢喜。佛不是老爷，不争你的大鱼大肉，黄金白银。佛像上的披红挂彩塑金妆粉其实全是人的欲望，不要把帐算在佛的头上。
      “尽说上方兜率好，如何及得老僧家”。一念洞开，犹如推窗而见，一轮明月着山前。破除偶像崇拜，才能自立身心。话说到这个份上，已觉不错，有点象宝玉的“无可云证，是立足境。”只是有些说得不到家。有破有立，何如不破不立呢?
      佛祖出生时指天指地，目顾四方，说：“天上天下，唯我独尊。”云门禅师却说：“我当时若见，一棒打杀，与狗子吃却!”这不是宣扬勇气，倒是无沾无碍的闲云逸态。武功里有一种叫做沾衣十八跌。凡事有了沾滞，自会不利落，总有把柄在人手，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跌个人仰马翻，倒地不起。无沾滞，就无弱点．就可以肆行无碍凭来去。光头着鞋，赤脚戴帽，颠颠倒倒，一丝不挂。写到这里理解了济癫之癫，猴哥之狂，鲁智深吃狗肉喝烈酒暴打山门毁坏金刚，惊得卷堂大散，方丈还说他有大慧根，人皆不及他。心经上说“心无挂碍，无挂碍故，无有恐怖，远离颠倒梦想”。没有缠碍，自不至百苦丛生。这些疯僧泼猴，无一丝一缕挂心，正是一轮圆月照着澄明自性。是为大聪明。
      这个山僧，显然还不曾到达呵佛骂祖的化境。后面一个“家”字，实实的有些着相了。若以松风明月为家，闹世红尘则不堪居住，若以市廛闹地为家，则清溪泻雪又有些冲突。俗人才唱：“我想有个家，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……”一个僧人，本就是出家之人，家在何处?人在何方?真正做到“天涯何处不旧家”才算成哩。
      若人心无有沾滞，无有挂碍，管它天上天下，你富我贫，花谢花开，月暗月明，只是一个廓然忘虑，草头庵里坐，世上红尘行，哪个官家巨富能奈得我何?且看我呵佛骂祖。任意去来。
      一首禅诗，照见修行高低。一个俗人，在此指东画西。禅宗讲究“教外别传，不立文字，直指人心，见性成佛”。一篇拙文，着了多少的文字，真是说嘴打嘴。按说我该拈花微笑来着，可是没学来佛祖，倒学了个贾宝玉的丈八灯台，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。